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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篇 厚黑叢話 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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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圈是外國人。這個圖是人心的現象,我們詳加玩索,就覺得這種現象很像講堂上試驗的磁場一般。距磁石越近的地方,鐵屑越多,可見人的情感與磁力相像。我們從甲圖研究,即知我說的小兒搶母親口中糕餅和孟子所說孩提愛親,原是一貫的事,俱是以我字為出發點,性善說與厚黑學就可貫通為一。

上面所繪甲圖,是否真確,我們可再設法證明:假如暮春三月的時候,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去游玩,走至山明水秀的地方,心中覺得非常愉快,走至山水粗惡的地方,心中就戚然不樂,這是甚麽緣故呢?因為山水是物,我也是物,物與我本是一體,所以物類好,心中就愉快,物類不好,心中就不愉快。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,見地上許多碎石,碎石之上,落花飄零,我們心中很替落花悲戚,對於碎石不甚動念,這是甚麽緣故?因為石是無生之物,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,所以對於落花更覺關情。假如落花之上臥一將斃之犬,哀鳴宛轉,那種聲音,入耳驚心驟聞之下,就會把悲感落花之心移向犬方而去了。這是甚麽緣故?因為花是植物,犬與我同是動物,自然會起同情心。我們游畢歸來,途中見一只犬攔住一個行人,狂跳狂吠,那人持杖亂擊,人犬相爭,難解難分,我們看見,總是幫人的忙,不會幫犬的忙。因為犬是獸類,那人與我同是人類,對乎人的感情,當然不同。假如我們回來,一進門就有人來對我說:某個友人,因為某事,與人發生絕大沖突,勝負未分,我就很替這個友人關心,希望他得勝。雖然同是人類,因為有交情的關系,不知不覺就偏重在我的友人方面去了。我把朋友邀入室中,促膝談心,正在爾我忘情的時候,陡然房子倒下來,我們心中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,是防衛自己,第二個念頭,才顧及友人。我們把各種事實、各種念頭、匯合擾來,搜求他的規律,即知每起一念,都是以我字為中心點,我們步步追尋,層層剝剔,逼到盡頭處,那個我字,即赤裸裸的現出來了。我們可得一個結論:凡有兩個物體,同時出現於我的面前,我無須計較,無須安排,心中自然會有親疏遠近之分。其規律是:“距我越遠,愛情越減,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。”終不外牛頓萬有引力的定律。我們把它繪出圖來,如乙圖:第一圈是我,第二圈是友,第三圈是他人,第四圈是犬,第五圈是花,第六圈是石。它的現象仍與磁場一般。我們繪這乙圖,是舍去了甲圖的境界,憑空另設一個境界,乃繪出之圖與中圖無異,可知甲圖是合理的,乙圖也是合理的。這兩個圖,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,既是與磁場相像,與地心引力相像,即可說心理變化不外力學公例。

孟子講性善,有兩個證據,第一個證據是:“孩提之童,無不知愛其親,及其長也,無不知敬其兄。”前已繪圖證明,是發源於為我之心,根本上與厚黑學相通。他第二個證據是:“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。”我們細細推求,仍是發源於為我之心,仍與厚黑學相通。茲說明如下:怵惕是驚懼的意思,是自己畏死的表現。假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,陡見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,我們一齊吃驚,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。這個現象,即是怵惕。這是因為各人都有畏死的天性,看見刀仿佛是殺我一般,所以心中會跳,所以會怵惕。我略一審視,曉得不是殺我,是殺別人,登時就會把畏死的念頭放大,化我身為被追的人,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,就想救護他。這就是惻隱。先有怵惕,後有惻隱,是天然的順序,不是人力安排的。由此可知:惻隱是從怵惕生出來的,莫得怵惕,就不會惻隱,可以說惻隱二字,仍發源於我字。

乙圖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,共有三物,一曰我,二曰孺子,三曰井。我們把他繪為圖:第一圈是我,第二圈是孺子,第三圈是井。我與孺子同是人類,井是無生之物,孺子對於井生出死生存亡的關系,我當然對孺子表同情,不能對井表同情。有了第一圈的我,才有第二圈的孺子。因為我怕死,才覺得孺子將入井是不幸的事;假如我不怕死,就叫我自己入井,我也認為不要緊的事,不起怵惕心。看見孺子將入井,也認為不要緊的事,斷不會有惻隱心。莫得我,即莫得孺子,莫行怵惕,即莫得惻隱,道理本是極明白的。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,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,孟子看見怵惕心能放大而為惻隱心,就叫人把惻隱心再放大起來,擴充到四海。道理本是對的,只因少說一句:“惻隱是怵惕擴充出來的。”就生出宋儒的誤會。宋儒言性,從惻隱二字講起走,舍去怵惕二字不講,成了有惻隱無怵惕,知有第二圈子孺子,不知有第一圈之我。宋儒學說,許多迂曲難通,其病根就在這一點。

我們把甲乙兩圖詳加玩味,就可解決孟荀兩家的爭執。甲圖是層層放大,由我而親,而兄,而鄰人,而本省人,而本國人,而外國人,其路線是由內向外,越放越大。孟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,就想利用他,創為性善說。所以他說: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……舉斯心,加諸彼……推恩足以保四海。”力勸人把圈子放大點。孟子喜言詩,詩是宣暢人的性情,含有利導的意思。乙圖是層層縮小,由石而花,而犬,而人,而友,而我,其路線是由外向內,越縮越小。荀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,就想制止他,創為性惡說。所以他說:“妻子具而孝衰於親,嗜欲得而信衰於友,爵祿盈而忠衰於君。”又說:“拘木待評ㄕ艚萌緩籩保鈍金待礱厲然後利,人待師法然後正,得禮義然後治。”生怕人把圈子縮小了。荀子習於禮,禮是範圍人的行為,含有制裁的意思。甲乙兩圖,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,甲圖是離心力現象,乙圖是向心力現象。從力學方面說,兩種現象俱不錯,即可說孟荀二人的說法俱不錯。無奈他二人俱是各說一面,我們把甲乙二圖一看,孟荀異同之點就可了然了。事情本是一樣,不過各人的看法不同罷了。我們詳玩甲乙二圈,就可把厚黑學的基礎尋出來。

王陽明講的致良知,是從性善說生出來的。我講的厚黑學,是從性惡說生出來的。王陽明說:“滿街都是聖人。”我說:“滔滔天下,無在非厚黑中人。”此兩說何以會極端相反呢?因為同是一事,可以說是性善之表現,也可說是性惡之表現。舉例言之:假如有個友人來會我,辭去不久,仆人來報道:“剛才那個友人,出門去就與人打架角孽,已被警察將雙方捉去了。”我聽了,就異常關心,立命人去探聽。聽說警察判友人無罪,把對方關起了,我就很歡喜。倘判對方無罪,把友人關起,我就很憂悶。請問我這種心理,究竟是善是惡?假如我去問孟子,孟子一定說:“這明明是性善的表現,何以故呢?你的朋友與人相爭,與你毫無關系,你願你的朋友勝,不願他敗,這種愛友之心,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。此種念頭,是人道主義的基礎。所謂博施濟眾,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,所謂民胞物與,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,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,就須把他擴充起來。”假如我去問荀子,荀子一定說:“這明明是性惡的表現,何以故呢?你的朋友是人,和他打駕的也是人,人與人相爭,你不考察是非曲直,只是願友勝不願友敗;這種自私之心,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。此種念頭,是擾亂世界和平的根苗。日本以武力占據東北四省,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,墨索裏尼用飛機轟炸阿比西尼亞,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,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,即須把他制伏下去。”我們試看上面的說法,兩邊都有道理,卻又極端相反,這是甚麽緣故呢?我們要解決孟荀兩家的爭執,只消繪圖一看,就自然明白了。如圖:第一圈是我,第二圈是友,第三圈是他人,此心願友得勝,即是第二圈。請問這第二圈,是大是小呢?孟子尋個我字,與友字比較,即是在外面畫個小圈來比較,說第二圈是個大圈。荀子尋個人字,與友字比較,即是在外面畫個大圈來比較,說第二圈是個小圈。孟子以為第二圈是第一圈放大而成,其路線是向人字方面擴張出去,故斷定人之性善。荀子以為第二圈是由第三圈縮小而成,其路線是向我字方面收縮攏來,故斷定人之性惡。其實第二圈始終只有那麽大,並未改變。單獨畫一個圈,不能斷他是大是小;單獨一種愛友之心,不能斷他是善是惡。畫了一圈之後,再在內面或外面畫一圈,才有大小之可言。因愛友而做出的事,妨害他人或不妨害他人,才有善惡之可言。

願友勝不願友敗之心理,是一種天然現象,乃人類之通性,不能斷他是善是惡,只看如何應用就是了。本此心理,可做出相親相愛之事,也可做出相爭相奪之事,猶之我們在紙上畫了一圈之後,可以在內面畫一小圈,也可以在外面畫一大圈。孟子見人畫了一圈,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張開點,在外面畫一個較大之圈。荀子見人畫了一圈,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收攏點,在內面畫一個較小之圈。若問他二人的理由,孟子說:“這個圈,明明是由一個小圈放大而成。依著它的趨勢,當然會再放大,在外面畫一個更大之圈。”荀子說:“這個圈明明是由一個大圈縮小而成。依著它的趨勢,當然會再縮小,在內面畫一個更小之圈。”這些說法,真可算無謂之爭。

我發表厚黑學後,繼續研究,民國九年,創出一條公例:“心理變化,循力學公例而行。”並繪出甲乙二圖,因知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,都帶有點詭辯的性質。同時悟得:我民國元年講的厚黑學,和王陽明講的致良知,也帶有點詭辯的性質。甚麽是詭辯呢?把整個的道理蒙著半面,只說半面,說得條條有理,是之謂詭辯。戰國策士,游說人主,即是用的此種方法。其時,堅白異同之說甚盛,孟荀生當其時,染得有點此種氣習,讀者切不可為其所愚。我是厚黑先生,不是道學先生,所以我肯說真話。

力有離心、向心兩種現象,人的心理也有這兩種現象。孟荀二人,各見一種,各執一詞。甲乙兩圖,都與力學公例不悖,故孟荀兩說,能夠對峙二千餘年,各不相下。我們明白這個道理,孟荀兩說就可合而為一了。孟荀兩說合並,就成為告子的說法。告子說:“性無善無不善。”任從何方面考察,他這個說法都是對的。

人性本是無善無惡,也可說是:可以為善,可以為惡。孟子出來,於整個人性中裁取半面以立說,成為性善說。遺下了半面,荀子取以立論,就成為性惡說。因為各有一半的真理,故兩說可以並存。又因為只占得真理之一半,故兩說互相攻擊。

有孟子之性善說,就有荀子之性惡說與之對抗。有王陽明的致良知,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學與之對抗。王陽明說:“見父自然知孝,見兄自然知悌。”把良知二字講得頭頭是道。李宗吾說:“小孩見著母親口中糕餅,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。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,見哥哥近前,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。”我把厚黑二字也講得頭頭是道。有人呼我為教主,我何敢當?我在學術界,只取得與陽明對等的位置罷了。不過陽明在孔廟中配享,吃冷豬肉,我將來只好另建厚黑廟,以廖大聖人和王簡恒、雷民心諸人配享。

我的厚黑學,本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對等的價值,何以王陽明受一般人的推崇,我受一般人的訾議呢?因為自古迄今,社會上有一種公共的黑幕,這種黑幕,只許彼此心心相喻,不許揭穿,揭穿了,就要受社會的制裁。這算是一種公例。我每向人講厚黑學,只消連講兩三點鐘,聽者大都津津有味,說道:“我平日也這樣想,不過莫有拿出來講。”請問:心中既這樣想,為甚麽不拿出來講呢?這是暗中受了這種公例支配的原故。我赤裸裸的揭穿出來,是違反了公例,當然為社會不許可。

社會上何以會生出這種公例呢?俗語有兩句:“逢人短命,遇貨添錢。”諸君都想知道,假如你遇著一個人,你問他尊齡?答:“今年五十歲了。”你說:“看你先生的面貌,只像三十幾的人,最多不過四十歲罷了。”他聽了,一定很歡喜,是之謂“逢人短命”。又如走到朋友家中,看見一張桌子,問他買成若幹錢?他答道:“買成四元。”你說:“這張桌子,普通價值八元,再買得好,也要六元,你真是會買。”他聽了一定也很喜歡。是之謂“遇貨添錢”。人們的習性,既是這樣,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生出這種公例。主張性善說者,無異於說:“世間盡是好人,你是好人,我也是好人。”說這話的人,怎麽不受歡迎?主張性惡說者等於說:“世間盡是壞人,你是壞人,我也是壞人。”說這話的人,怎麽不受排斥?荀子本來是入了孔廟的,後來因為他言性惡,把他請出來,打脫了冷豬肉,就是受了這種公例的制裁。於是乎程朱派的人,遂高坐孔廟中,大吃其冷豬肉。

《孟子》書上有“閹然媚於世也”一句話,可說是孟子與宋明諸儒定的罪案,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。何以故呢?性惡說是箴世,性善說是媚世。性善說者曰:你是好人,我也是好人,此妾婦媚語也。性惡說者曰:你是壞人,我也是壞人,此志士箴言也。天下妾婦多而志士少,箴言為舉世所厭聞,荀子之逐出孔廟也宜哉。嗚呼!李厚黑,真名教罪人也!

近人蔣維喬著《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》說:“荀子在周末,倡性惡說,後儒非之者多,絕於一人左袒之者,歷一千九百餘年,俞曲園獨毅然讚同之……我同主張性惡說者,古今只有荀俞二氏。”雲雲。俞曲園是經學大師,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經學,他著的性說上下二篇,若存若亡,可以說中國言性惡之書,除荀子而外,幾乎莫有了。箴言為舉世所厭聞,故敢於直說的人,絕無僅有。

滔滔天下,皆是諱疾忌醫的人,所以敢於言性惡者,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,非舍得犧牲者不能。荀子犧牲孔廟中的冷豬肉不吃,才敢於言性惡。李宗吾犧牲英雄豪傑不當,才敢於講厚黑學。將來建厚黑廟時,定要在後面與荀子修一個啟聖殿,使他老人家借著厚黑教主的餘蔭,每年春秋二祭,也吃吃冷豬肉。

常常有人向我說道:“你的說法,未免太偏。”我說:誠然,惟其偏,才醫得好病,芒硝大黃,姜桂附片,其性至偏,名醫起死回生,所用皆此等藥也。藥中之最不偏者,莫如泡參甘草,請問世間的大病,被泡參甘草醫好者自幾?自孟子而後,性善說充塞天下,把全社會養成一種不癢不痛的大腫病,非得痛痛地打幾針,燒幾艾不可。所以聽我講厚黑學的人,當說道:“你的議論,很痛快。”因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,針之灸之,才覺得痛;針灸後,全體暢適,才覺得快。

有人讀了《厚黑叢話》,說道:“你何必說這些鬼話?”我說:我逢著人說人話,逢著鬼說鬼話,請問當今之世,不說鬼話,說甚麽?我這部《厚黑叢話》,人見之則為人話,鬼見之則為鬼話。

我不知過去生中,與孔子有何冤孽,他講他的仁義,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,我講我的厚黑,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。我們兩家的學說,極端相反,永世是沖突的。我想:“冤家宜解不宜結。”我與孔子講和好了。我想個折衷調和的法子,提出兩句口號:“厚黑為裏,仁義為表。”換言之,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,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;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,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。從此以後,我的信徒,即是孔子的信徒,孔子的信徒,即是我的信徒,我們兩家學說,永世不會沖突了。千百年後,有人出來做一篇《仲尼宗吾合傳》,一定說道:“仁近於厚,義近於黑,宗吾引繩墨,切事情,仁義之弊,流於麻木不仁,而宗吾深遠矣。”

諱疾忌醫,是病人通例,因之就成了醫界公例。荀子向病人略略針灸了一下,醫界就嘩然,說他違反了公例,把他逐出醫業公會,把招牌與他下了,藥鋪與他關了。李宗吾出來,大講厚黑學,叫把衣服脫了,赤條條的施用刀針。這是自荀子而後,二千多年,都莫得這種醫法,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瘋子也。

昨有友人來訪,見我桌上堆些宋元學案、明儒學案一類書,詫異道:“你怎麽看這類書?”我說:“我怎麽不看這類書?相傳某國有一井,汲飲者,立發狂。全國人皆飲此井之水,全國人皆狂。獨有一人,自鑿一井飲之,獨不狂。全國人都說他得了狂病,捉他來,針之灸之,施以種種治療,此人不勝其苦,只得自汲狂泉飲之。於是全國人都歡欣鼓舞,道:‘我們國中,從此無一狂人了。’我怕有人替我醫瘋疾,針之灸之,只好讀宋明諸儒的書,自己治療。”

人性是渾然的,仿佛是一個大城,王陽明從東門攻入,我從西門攻入,攻進去之後,所見城中的真相,彼此都是一樣。人性以告子所說,無善無不善,最為真確。王陽明倡致良知之說,是主張性善的,而他教人提出:“無善無惡心之體,有善有惡意之動”等語,請問此種說法,與告子何異?我民國元年發表《厚黑學》,是性惡說這面的說法。民國九年,我創一條公例:“心理變化,循力學公例而行。”這種說法,即是告子的說法。告子曰:“性猶湍水也。”湍水之變化,即是循著力學公例走的,所以“性猶湍水也”五個字,換言之,即是“心理變化,循力學公例而行。”

有人難我道:“告子說:‘性無善無不善。’陽明說:‘無善無惡心之體。’一個言性,一個言心體,何能混為一談?至於你說的‘心理變化’,則是就用上言之,更不能牽涉到體上。”我說:我的話不足為憑,請看陽明的話。陽明曰:“心統性情,性,心體也,情,心用也,夫體用一源也,知體之所以為用,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。”心體即是性,這是陽明自己下的定義。我說:“陽明的說法,即是告子的說法。”難道我冤誣了陽明嗎?

告之曰:“性猶湍水也。”決諸東方則東流,決諸西方則西流,請問東流西流,是不是就用上言之?請問水之流東流西,能否逃出力學公例?我說:“‘性猶湍水也’五個字,換言之,即是‘心理變化,循力學公例而行。’似乎不是穿鑿附會。”

陽明曰:“性,心體也,情,心用也。”世之言心言性者,因為體不可見,故只就用上言之,因為性不可見,故只就情上言之。孟子曰:“孩提之童,無不知愛其親也。”又曰:“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。”皆是就情上言之。也即是就用上言之。由此知:孟子所謂性善者,乃是據情之善。因以斷定性之善。試問人與人的感情,是否純有善而無惡?所以孟子的話,就會發生問題,故陽明易之曰:“有善有惡意之動。”意之動即用也,即情也。陽明的學力,比孟子更深,故其說較孟子更圓滿。

王陽明從性善說悟入,我從性惡說悟入,同到無善無惡而止。我同人講厚黑學,等於用手指月,人能循著手看去,就可以看見天上之月,人能循著厚黑學研究去,就可以窺見人性之真相。常有人執著厚黑二字,同我刺刺不休,等於在我手上尋月,真可謂天下第一笨人。我的厚黑學,拿與此等人讀,真是罪過。

厚黑叢話卷四

【成都《華西日報》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二月】

兩月前成都某報總編輯對我說:“某君在宴會席上說道:李宗吾做了一篇《我對於聖人之懷疑》,把孔子的面子太傷了,我當著一文痛駁之。”靜待至今,寂然無聞,究竟我那篇文字,對於孔子的面子,傷莫有傷,尚待討論,原文於民國十六年載入拙著《宗吾臆談》內,某君或許只聽人談及,未曾見過,故無從著筆。茲特重揭報端,凡想打倒厚黑教主者,快快的聯合起來。原文如下:

我先年對於聖人,很為懷疑,細加研究,覺得聖人內面有種種黑幕,曾做了一篇《聖人之黑幕》。民國元年,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,因為厚黑學還未登載完,已經眾議嘩然,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,只好借以解放自己的思想。現在國內學者,已經把聖人攻擊得體無完膚,中國的聖人,已是日暮途窮。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,本不該乘聖人之危,墜井下石,但我要表明我思想之過程,不妨把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。底稿早不知拋往何處,只把大意寫出來。

世間頂怪的東西,要算聖人,三代以上,產生最多,層見疊出,同時可以產出許多聖人,三代以下,就絕了種,並莫產生一個。秦漢而後,想學聖人的,不知有幾千百萬人,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,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。請問聖人這個東西,究竟學得到學不到?如說學得到,秦漢而後,有那麽多人學,至少也該出一個聖人。如果學不到,我們何苦朝朝日日,讀他的書,拚命去學。

三代上有聖人,三代下無聖人,這是古今最大怪事。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,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。我們把他分析一下,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,其餘的聖人,盡是開國之君,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,他的破綻,就現出來了。

原來周秦諸子,各人特創一種學說,自以為尋著真理了,自信如果見諸實行,立可救國救民,無奈人微言輕,無人信從。他們心想,人類通性,都是悚慕權勢的,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,人人都肯聽從,世間權勢之大者,莫如人君,尤莫如開國之君;兼之那個時候的書,是竹簡做的,能夠得書讀的很少,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,都說道,我這種主張:是見之書上,是某個開國之君遺傳下來的。於是道家托於黃帝,墨家托於大禹,倡並耕的托於神農,著本草的也托於神農,著醫書的,著兵書的,俱托於黃帝。此外百家雜技,與夫各種發明,無不托始於開國之君。孔子生當其間,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。他所托的更多,堯舜禹湯文武之外,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入,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。周秦諸子,每人都是這個辦法,拿些嘉言懿行,與古帝王加上去,古帝王坐享大名,無一個不成為後世學派之祖。

周秦諸子,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布出來,聚徒講授,各人的門徒,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。原來聖人二字,在古時並不算高貴,依《莊子。天下篇》所說,聖人之上,還有天人、神人、至人等名稱,聖人列在第四等,聖字的意義,不過是“聞聲知情,事無不通”罷了,只要是聰明通達的人,都可呼之為聖人,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,人人都稱得,後來把朕字、聖字收歸禦用,不許凡人冒稱,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。周秦諸子的門徒,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。也不為僭妄。孔子的門徒,說孔子是聖人,孟子的門徒,說孟子是聖人,老莊楊墨諸人,當然也有人喊他為聖人。到了漢武帝的時候,表章六經,罷黜百家,從周秦諸子中把孔子挑選出來,承認他一人是聖人,諸子是聖人名號,一齊削奪,孔子就成為禦賜的聖人了。孔子既成為聖人,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,當然也成為聖人。所以中國的聖人,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,其餘的都是開國之君。

周秦諸子的學說,要依托古之人君,也是不得已而為之。這可舉例證明:南北朝有個張士簡,把他的文字拿與虞訥看,虞訥痛加詆斥。隨後士簡把文改作,托名沈約,又拿與虞訥看,他就讀一句,稱讚一句。清朝陳修園,著了一本《醫學三字經》,其初托名葉天士,及到其書流行了,才改歸己名,有修園的自序可證。從上列兩事看來,假使周秦諸子不依托開國之君,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,豈能傳到今日?周秦諸子,志在救世,用了這種方法,他們的學說,才能推行,後人受賜不少。我們對於他是應該感謝的,但是為研究真理起見,他們的內幕是不能不揭穿。

孔子之後,平民之中,也還出了一個聖人,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。凡人死了,事業就完畢,惟有關羽死了過後,還幹了許多事業,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,又著有《桃園經》,《覺世真經》等書,流傳於世。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,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。

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,講因果的,就說他陰功積得多,講堪輿的,就說他墳地葬得好,看相的,算命的,就說他面貌生庚與眾不同。我想古時的人心,與現在差不多,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,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,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,道德如何好。這些說法流傳下來,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。兼之,凡人皆有我見,心中有了成見,眼中所見東西,就會改變形象,帶綠色眼鏡的人,見凡物皆成綠色,帶黃眼鏡的人,見凡物皆成黃色。周秦諸子,創了一種學說,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,古人自然會改變形象,恰與他的學說符合。

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。他腓無肱,脛無毛,憂其黔首,顏色黎墨,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。韓非子說:“禹朝諸侯於會稽,防風氏之君後至而禹斬之。”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大法家。孔子說:“禹,吾無間然矣。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,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,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。”儼然是恂恂懦者,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。讀魏晉以後禪讓文,他的行徑,又與曹丕、劉裕諸人相似。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,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。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,是個狐貍精,仿佛是《聊齋》上的公子書生。說他替塗山氏造傅面的粉,又仿佛是畫眉的風流張敞。又說他治水的時候,驅遣神怪,又有點像《西游記》上的孫行者,《封神榜》上的姜子牙。據著者的眼光看來,他始而忘親事仇,繼而奪仇人的天下,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。他這個人,光怪陸離,真是莫名其妙。其餘的聖人,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。我們略加思索,聖人的內幕,也就可以了然了。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,各人的幻想不同,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。

我做了一本《厚黑學》,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,又逆推到春秋戰國,也是相合的,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,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。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,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,盡都是天理流行,惟精惟一,厚黑學是不適用的。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,仿佛三代上的人心,與三代下的人心,成為兩截了,豈不是很奇的事嗎?其實並不奇。假如文景之世,也像漢武帝的辦法,把百家罷黜了,單留老子一人,說他是個聖人,老子推崇的黃帝,當然也是聖人,於是乎平民之中,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,開國之君,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。老子的心,“微妙玄通,深不可識”。黃帝的心,也是“微妙玄通,深不可識”。“其政悶悶,其民淳淳”。黃帝而後,人心就不古了,堯奪哥哥的天下,舜奪婦翁的天下,禹奪仇人的天下,成湯文武以臣叛君,周公以弟殺兄。我那本《厚黑學》,直可逆推到堯舜禹而止。三代上的人心,三代下的人心,就融成為一片了。無奈再追溯上去,黃帝時代的人心,與堯舜而後的人心,還是要成為兩截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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